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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药瘾少年:只要父母吵架,他就会通过“嗑药”缓解痛苦
时间:2023-07-19  作者:  新闻来源: 【字号: | |

图片来源:摄图网


本文为《方圆》杂志原创稿件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2020年7月

浙江省安吉县

四海广场(化名)外的

一片小树林里

发生了一场械斗

两伙人手持开山刀、斧头等

大打出手

这场混战

最终以其中一人

头皮破裂出血的结果告终


这场混战的背后

是一伙常年盘踞在安吉四海广场

以卓斌为领头人的

恶势力团伙之间的内斗

带头的是几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

也有几名未成年人参与其中


这场聚众斗殴

被举报到安吉县公安局

卓斌一伙人被抓获

2020年11月3日

安吉县检察院

以卓斌为首的

恶势力团伙的10余人

提起公诉


2020年12月23日

安吉县法院作出判决

被告人卓斌

犯聚众斗殴罪和寻衅滋事罪

数罪并罚

执行有期徒刑五年三个月

马一航犯聚众斗殴罪和强奸罪

数罪并罚

执行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

其余被告人

均被判处一年至三年有期徒刑



因谷一名、陈明明、章永志、文思豪

犯罪时未满十八周岁

经综合评估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

及其成长经历、主观恶性等因素

安吉县检察院依法

对4人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


办案检察官通过深入调查发现

这起聚众斗殴案件的背后

隐藏着一个

影响全县、全市乃至全国的

药物滥用问题


作为团伙中的一员

有时候

17岁的章永志

也弄不清楚自己

是因为痛苦而吃药

还是为了开心而吃药……



每次至少要吞一整板药

右美沙芬是章永志进入卓斌恶势力圈子的敲门砖,圈子里那帮人都吃这种药。


一板药,二三十元,2021年之前不用开处方随处就能买到,大量服用就能带给人以类似毒品的致幻感。在他们的小圈子里,谁一次吃得多,地位也就越高。


对于他们来说,右美沙芬还有种奇效——它能减轻人对疼痛的感受力。卓斌他们在打群架前,时常会来几片药。


最先发现章永志有疑似嗑药症状的,是安吉县检察院承办这起聚众斗殴案件的检察官竺炜。竺炜急于了解章永志的社会关系及家庭成长环境,她将对章永志的调查任务委托给了安吉微善公益联合会会长盛聪。


通过调查后,盛聪发现,章永志选择嗑药同他的经历有很大关系。


从出生开始,章永志的家庭就是撕扯的:出轨后组成新家庭的父亲,以泪洗面、终日哀怨的母亲。章永志是父母彼此怨恨的“工具”,父亲指责母亲没把章永志管教好,母亲则怪罪父亲没给他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第一次吃右美沙芬,章永志吞了一整板12粒,呕吐感、兴奋感向他涌来。他觉得自己“飘飘欲仙,没有烦恼”。那之后,只要家里吵架,他就会找右美沙芬。


刚开始,章永志会去药店里买药,后来需求量大了,他去网上买,不用登记,随买随得。


章永志告诉谷一名:“吃这个药,人感到快乐,打墙壁手都不疼。” 谷一名也嗑起了右美沙芬,他第一次吃了24粒,胃里产生的剧烈反应让他全部吐了出来,吐完后,他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谷一名说,这药嗑得最爽的地方是“药效快要消失的那一两个小时,就像你登上了一条时刻在摇晃的小白船,眼前走马灯一般地闪过一些片段,没有喜悦,没有难受,是无尽的白”,这种白让他上瘾。


在他们进入考察期时,谷一名记得章永志对右美沙芬的依赖已经到了“一次吃48粒,否则没有感觉”的程度。


滥用右美沙芬副作用很大,胃部的灼烧感、持续多时的头疼与出汗、精神恍惚,更难忍的事是药效过去后的怅然若失,这些戒断反应都让章永志等人对右美沙芬产生了深深的依赖感。


2020年12月,在嗑药状态下,在酒吧正打临时工的章永志打了人。他的父亲强制把他扭送到了天子湖派出所。在这里,章永志甚至无法控制地向吐口水,将室内桌椅全部砸了……


第二天一早,竺炜赶到了现场,章永志仍处于臆想的状态中。


竺炜认识到,右美沙芬滥用的危害可能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在安吉的这群边缘未成年人圈子里,滥用右美沙芬已成一种群体性现象。安吉县检察院的未检部门成立了专门的五人办案团队。


帮教期间发现他破碎不堪的家庭

检察官认为,在章永志的考察帮教期间,应首先尽力帮助他摆脱对右美沙芬的依赖。


2020年12月,检察官、社工、章永志和他的父母组建了一个帮教的微信群。在建群的一年时间里,竺炜和同事袁霞几乎以周甚至以天为单位关心着章永志的生活。


2021年1月10日,安吉县检察院给章永志的父母发出了为期6个月的督促监护令,希望他们能够重视孩子的药瘾情况,帮助他脱离右美沙芬的控制。


然而,章永志与母亲、父亲之间的关系一直紧张而冷淡。


或许是章永志家庭的原因,四个孩子中,检察官和社工们对章永志的情况跟进得最为频繁和紧密。


章永志渐渐打开了自己的内心。2021年3月,章永志搬去跟父亲同住,还会帮着父亲赶工。后来,他找了一份酒吧网管的工作,上班24小时,做一天休一天。


2021年3月1日,针对章永志的情况,安吉县检察院又补充了一份附条件不起诉监督考察的补充协议。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希望他能在帮教期间,禁止滥用右美沙芬药物;二是希望他能找份合适自己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话,也能继续学习深造。


2021年4月,章永志告诉检察官说,他想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在试着了解行情,准备在老家开间奶茶店。他在群里给检察官发来自己打工的视频,“不是说我在网吧我就不学东西了,我也在寻找很多东西去了解和学习。”


可有的时候,光靠章永志一个人的努力还不够。他父母的争吵一直延续着。有好几次,他们甚至在帮教群里争吵,检察官也劝不住。


2021年5月11日,章永志问了检察官一个问题:“我能不能到法院起诉他们两人?这个家反正也没有了,我现在正常的生活也没有了,我快被他们要逼疯了。


他还在帮教群里留下一句话:“行,我现在就去死,我反正要被你们两个人逼死。”


自杀也许是他的反抗

章永志割了腕。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在人工湖旁边的草地上,还有呼吸。章永志说,当时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觉得这可能是父母唯一会意识到他存在的时刻。


在盛聪的记忆里,这不是章永志第一次想自杀,可他自己却都不记得了。记忆丧失,是右美沙芬带给章永志的副作用之一。


盛聪觉得,过量服用的右美沙芬让章永志变成这种惯用暴力和脏话的人。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并不认可。


在检察官们的鼓励下,章永志继续朝着开奶茶店的梦想努力着。2021年6月,他的营业执照下来了,炸鸡和甜品的学习也正步入正轨。


在安吉县馥语家庭教育指导中心主任庞辉看来,章永志是四个未成年小孩中最自我封闭也是最撕裂的小孩。


庞辉曾和章永志的母亲聊过天,她也是个曾在亲密关系中受过极深伤害的人,找不到出口的她无意识中将自己曾受过的伤害传递下去了。


父母就像容器一样,如果他们没能承接住这个小孩,他可能就碎掉了。而当家庭无法提供一个坚固的容器时,或许只能靠司法机关和社会组织来接住他。”庞辉评价说道。


来自“老朋友”的诱惑

章永志有大半年没碰右美沙芬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2021年11月7日,章永志在网吧见到了谷一名。谷一名问章永志要不要来点右美沙芬,章永志答应了。服药后,他又一次地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他在网吧门口猥亵了一名女孩,随后女孩和朋友报了警。


在附条件不起诉期间,章永志是唯一一个三次打破规定的人:2020年12月16日因扰乱单位秩序被安吉县公安局行政拘留9日;2021年2月1日因寻衅滋事被行政拘留13日;2021年11月6日因猥亵被行政拘留13日。此时,离他结束帮教期仅剩一个月的时间。


2021年11月10日,因在考察帮教期间,章永志有多次滥用药物的行为,不仅影响自身健康、违反帮教考察规定,更违反治安管理规定被行政拘留3次,属多次违反治安管理规定的情形,检察院撤销了对章永志的附条件不起诉决定。2022年1月17日,安吉县法院依法判决,章永志犯聚众斗殴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四个月,犯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判决下来后,袁霞去看守所见了章永志。袁霞哭了,章永志也哭了。他问袁霞:“我真的错了,我还有可能出来吗?”


章永志的母亲问盛聪:“我儿子怎么又进去了?他今天什么时候能出来?”盛聪看到她在门外等了很久,才告诉她说:“你今天等不到儿子了,他可能有一阵不能出来了。”


他们不是坏孩子

章永志的案子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刚进未检部门的袁霞和蒋丹妮人生道路的选择。


一直从事未成年人检察业务的蒋丹妮对于此案中每个孩子的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觉得,这些“问题少年”并非无药可救。


蒋丹妮一直记得案中一个孩子的故事,孩子父亲家暴严重,母亲被打跑了,奶奶给予了他很多关爱。哪怕加入了卓斌团伙,他依然坚持打工赚钱给奶奶。蒋丹妮很感慨,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如果他能生活在健康的家庭里,命运或许会不一样。


民警颜仁杰也记得这样一件事,2020年,文思豪被刑拘时,按规定需要在合适成年人陪同下对其进行讯问并做笔录。可文思豪父亲拒绝前来。颜仁杰有点心疼文思豪。一次传讯结束的时间太晚,颜仁杰请文思豪在附近小店吃饭,文思豪对他讲了很多心里话。


文思豪说,自己被抓了,小团体里的人再也不会纠缠他了,他终于可以彻底断掉过


离开安吉县前,文思豪找到颜仁杰,想要借笔钱去江苏干活,颜仁杰把钱借给他,还嘱咐他要学会谨慎交友。在江苏干了一段时间活儿,文思豪攒了点钱,先还清借款,然后回到安吉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咖啡馆。他最近一次跟颜仁杰联系时,说自己一切都好。


在考察帮教期间,陈明明的父母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盛聪感慨地说,章永志父母如果能更加严厉地管教章永志,他的命运是不是会不一样?


在离开安吉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方圆》记者见到了谷一名。他说自己已经从右美沙芬的依赖中逃离出来了。谷一名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走出来,那时候,他每天躺在床上,整夜地睡不着。


他说:“之前那段时间没钱,每天只能跟别人厮混,现在我想学个技术。”


未检检察官不能停止的脚步

从2020年底开始,为了更好地帮助章永志、陈明明、谷一名、文思豪四个未成年人和他们的家庭,安吉县检察院与安吉县馥语家庭教育指导中心展开了合作,并成立了“检·爱”家庭教育工作室。


为了给这些离开学校、被家庭抛弃的少年们一个容身之地,检察院联合社工组织跟当地五家企业签订就业协议,让这些少年们以后能有一技之长。现在,有几个少年已正式入职。


从2020年10月开始,安吉县检察院开始处理从章永志案中暴露出来的诸多其他问题,因为右美沙芬的滥用并非是孤立存在的问题,这些未成年人之所以会聚众嗑药,是因为家庭和社会教育的缺失,也是因为网约房、电竞酒店、网吧售酒等社会治理的“真空地带”进一步为未成年人犯罪行为提供了温床。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安吉县检察院四发检察建议。


2021年12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根据各地上报案件信息和反映情况,将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由非处方药转为处方药管理。在右美沙芬升级为处方药后,安吉县检察院曾组织过多次的暗访和调查,发现全县仅有两家药店售卖右美沙芬。同时,检察院联合公安部门制作了麻精药品管理的小程序,如果有未成年人来药店购药,必须凭借医生开出的处方证明才能买到右美沙芬。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本文有删减,更多内容请关注《方圆》7月上期)


本文杂志原标题:《给这些“嗑药”少年一个机会》



编辑丨苏晨 王丽 设计丨刘岩
记者丨涂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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